顧城詩歌與小說的復(fù)雜性和神秘性決不是簡單的評述所能湊效的。我總覺得顧城總是盡量用最少的詞語去抓住世界的本質(zhì)?！把詿o言”，“言不盡意”，而這正好是接受者理解本文的天敵。因此。理解顧城總是依靠“悟”，經(jīng)驗常性總是失靈。顧城詩歌中一直慣用的周易式語言，充滿神秘，也充滿哲理。在他的思想根抵深處，不是東方思想與西方思想的沖突，而是老莊式隱逸哲學(xué)與孔儒式有為哲學(xué)的尖銳對抗。他思想的全部復(fù)雜性體現(xiàn)在詩歌和小說中，也就體現(xiàn)在生命最后時刻的決絕和殘忍上。顧城過早地洞悉了死亡哲學(xué)。他能從鶯歌燕舞中看到魔鬼的面具，從微笑平靜中發(fā)現(xiàn)死亡的悲哀。這就使他與古老的幽靈在心靈深處對語，學(xué)會兒童式的反抗世界。他既覺悟，又迷惑;既果斷，又軟弱;既熱愛情欲享受極樂，又厭惡功名利祿.這所有的悖論并未逃出東方文化的氛圍，這便是顧城傾心于道家，又被曹雪芹的新人理想所牽制所導(dǎo)致的悲劇。如果顧城徹底傾心道家，他一定活得風(fēng)流調(diào)悅。因為以他的天才，完全可以縱情山水，縱情聲色，葆真長生。道家最徹底之處就在于他們隱居山林，拋棄了一切世俗倫理，以長生永樂為根本目的，成仙得道為極境。顧城對情欲的狂歡體驗與自然本體論的哲學(xué)觀以及無為而為的處世方略都近乎道家。然而，他卻向往曹雪芹的紅樓幻境。他渴望實踐賈寶玉的生存哲學(xué)和生命理想，卻又放棄賈寶玉所特有的生存空間和物質(zhì)資源。在道家的原始自然里實踐賈寶玉的女兒國理想，這正是顧城悲劇的總根源。本文以評判《英兒》為主導(dǎo)，兼顧他的詩歌，并力圖在東西方文化的雙重背景下討論顧城的生死哲學(xué)。

上、幻境與海島

顧城在中國本土完全可以實踐賈寶玉的生活理想，他那天縱之詩才足以使許多少女顛狂沉醉。徐志摩身畔仕女如云，胡適眼底倩女離魂便是明證。類似于顧城這樣的諸多男女在本鄉(xiāng)本土猶如王侯貴冑，卻都先后逃離鄉(xiāng)土去西方尋找極樂世界。由王子淪為貧民，其蕭條冷落可想而知，因為還不存在世界性的天才、天才從根本上說屬于他的民族。當(dāng)然，在本土實踐賈寶玉式的理想所要作出巨大的犧牲，忍受的巨大痛苦也是我們庸常之輩所無法想象的?？傊?，顧城親近《紅樓夢》極有意義?？梢哉f，盡管當(dāng)代紅學(xué)專家如林，但真正賦予《紅樓夢》以現(xiàn)代意義的唯有顧城。在普通人看來，賈寶玉只是一個封建沒落的理想，我們無法在現(xiàn)代化社會去實踐賈寶玉的夢。顧城卻死死抓住這一點。“我想就《紅樓夢》而言，《紅樓夢》里有句名言是這樣說的:凡山川日月之精秀，只鐘于女兒。須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物而已?！薄拔腋械搅擞篮闩缘墓廨x”“永恒的女性有一種光輝使我們的生活和語言有了意義，有了生命。”［1］近期一些評論，抓住顧城所欣賞的“女兒性”，認為顧城的生活理想是渴望自己是個女兒身。我以為這是一個深刻的誤解。賈寶玉斥責(zé)男子是“渣滓濁物”，決不包括自己。因為他自我感覺對女孩純潔真情而不帶污穢的功利目的。賈寶玉渴望與女性在一起，遠離賈璉之類，就是因為他享受到了純情的樂趣。因此，賈寶玉以及大觀園的諸姐妹們都有一個共同理想:即永遠不長大。這樣就可以永聚永樂?！都t樓夢》里的女兒性，只存系于公子與姑娘之間。賈寶玉有情且純潔，大觀園女兒才樂于與他相親相愛。其實，這些女兒們?yōu)榱说玫焦?，使了多少手段，玩了多少心眼，耍了多少伎倆。只要思慮至此，所謂女兒性只不過是未成年的兒童之天真而已。顧城所渴望的就是賈寶玉這種女兒性之天真?，F(xiàn)實無情粉碎了賈寶玉的幻夢，一個接一個悲劇終于使這種女兒性不復(fù)系存，最終只好遁入空門，那才是徹底的解脫。顧城也感到:“他并不是賈寶玉，沒有生活在大觀園里?！彼葲]有賈寶玉的生活空間，也缺乏賈寶玉的祖輩蔭蔽。因此，為了實現(xiàn)這種幻境，他寄希望于海島。也就是說他渴望在西方文化環(huán)境中實現(xiàn)東方圣潔理想。他對世界懷有一種希望，他的絕望也就來得更為慘痛。逃往西方的中國人幾乎很少仍依賴東方生活倫理，他們都極快地適應(yīng)并實踐著西方生存哲學(xué)。“物競天擇，適者生存?！鳖櫝且虼酥荒艹蔀橐粋€東方的悲劇流浪者·，流浪異邦并葬身異邦。只要細讀《英兒》，你會很快找到這樣一個主題句—“在沒有人的地方。”這是顧城發(fā)自內(nèi)心的空間渴望。這一簡單的狀語短句在小說中不斷呈現(xiàn)?！霸跊]有人的地方”，意味著對他人的回避，意味著逃離城市人群，意味著對生存世界的恐懼并力圖劃清界限。作為詩人，尼采就這樣呼喊:“我愛山林，在城市里住是不好的，那里太多縱欲敗度的人們。”［2］尼采的存在論思考正可以視作一個后現(xiàn)代問題，正可以視作一個關(guān)于自由的闡釋。在這異化了的物欲世界，如何葆有一種純潔的精神和自由天性，這是先鋒詩人所無法回避的，顧城的血性使他不可能選擇刺客式的反抗，他的血性指引他遁入到古代隱逸哲學(xué)理想中去?？墒牵@種田園隱逸的哲學(xué)恰好是技術(shù)和物欲至上的時代及權(quán)大社會所極力摧毀的。顧城的浪漫天性使他成了“多余的人”和“不合時宜者”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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