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從小好靜不好動,也不善于交往。這一點(diǎn)像母親,她非常靜,可以一整天不出門,一整天沒有一點(diǎn)聲音。父親是喜歡交往的,時常帶著我去親戚、朋友、同事那里走動,還經(jīng)常主辦朋友間的聚餐。聚餐一般在我家,由父親掌勺,他有一手好廚藝。因?yàn)槭菧惙葑?,母親和我們都不能上桌,所以我不喜歡父親辦聚餐的日子。
小時候去作客,大人們常??湮夜?。我真是夠乖的。我的乖一開始可能源于怕羞,因?yàn)榕滦叨缓眉s束自己,后來卻更多是受大人們夸獎的約束了,竭力要保持他們眼中的乖孩子形象。大約還是父親在新新公司的時候,我才四五歲吧,父親帶我參加一個同事的婚禮,新娘披著婚紗,叔叔阿姨們朝她身上拋五顏六色的紙屑,撒得滿地都是。我心里惋惜極了,這么漂亮的紙屑給我玩多好,我很想對他們說,可就是不敢。后來,父親又帶我參加我的一個遠(yuǎn)房堂兄的婚禮,新郎新娘很喜歡我,把我?guī)нM(jìn)新房,抱到一張椅子上,給我吃糖。有一顆糖滾到角落里去了,我多么想去撿啊,可是,我雙腳懸空坐在椅子上,聽著新郎新娘的贊美,就是沒好意思下地。母親用她自己的一件紅綢棉襖給我改做了一件小棉襖,我不肯穿,有一次終于還是穿上了,跟著父親去大伯父家。我知道一個男孩穿大紅衣服是可羞的,便躲在父親的背后,于是愈加受到了大伯父和堂兄的取笑。
我想我生性還是比較老實(shí)的,在跟父親作客的經(jīng)歷中,有一個很小的事例。那是在他工作的稅務(wù)局里,他的一個同事也帶來了自己的孩子,一個伯伯給我們每人一小包白糖,我們倆就躲在職工宿舍的一間空屋里玩起了過家家。其結(jié)果是,我的那一份白糖基本上都轉(zhuǎn)移到了他的手中,吞進(jìn)了他的肚里。
我的性情似乎更接近女孩子。小時候看連環(huán)畫,上海人稱作小人書,我喜歡的多是紅樓、西廂、聊齋一類才子佳人內(nèi)容的,不喜歡三國、水滸一類英雄好漢內(nèi)容的,并且因此被熏陶得柔腸百結(jié)。不過,我絕無性別錯位的心理,我始終是站在才子的位置上傾心于佳人。父母偶爾帶我們?nèi)蛟嚎磻颍_上演著才子佳人戲,我就自作多情得不行。我清楚地記得,有一回,在上海大世界的一個劇場,我目不轉(zhuǎn)睛地盯著臺上那位佳人,心中充滿不可思議的沖動,想擠到臺前去,讓她看見我,注意我。有時候,我自以為佳人的眼神與我相遇了,在對我眉目傳情,她的唱詞都是向我而發(fā),便感到無比甜蜜。散場后,我悵然若失,好幾天緩不過來。
在家里,我比姐姐受寵得多,同時也比她心眼多得多,壞得多。她從小非常忠厚,而我卻比較自私。有一回,她向我提一個問題:“如果愿望可以隨意滿足,你最想要什么?”我立刻回答說錢。我覺得這是理所當(dāng)然的,有了錢,我想要什么都可以買到了。她的回答是睡覺,因?yàn)樗司涂梢酝浺磺锌鄲?。這個回答使我十分不解,我心想:你想睡覺現(xiàn)在就可以睡,用得著作為特別的愿望提出來嗎?也許她是從某一本書中讀來的,我不得而知,但至少我的回答證明了我當(dāng)時的境界之平庸。
還有一件事是我終身難忘的。有一回,我和姐姐都養(yǎng)金魚,每人兩條,各養(yǎng)在一只小碗里。不幾天,我的金魚都死了,再去買兩條,又都死了,而她的兩條始終活潑。強(qiáng)烈的嫉妒使我失去自制,干下了可恥的勾當(dāng)。趁沒有人時,我走近她的小碗,心臟砰砰亂跳,撈起那兩條魚,緊緊握在手心里,估計(jì)它們死了,才放回碗中。沒想到它們翻了幾個筋斗,又游了起來。一不做,二不休,我把它們放進(jìn)開水,再放回碗中。姐姐當(dāng)然做夢也不會想到事情的真相,她發(fā)現(xiàn)她的金魚也死了,只是嘆息了一聲,又出去玩了?,F(xiàn)在她肯定早忘記小時候養(yǎng)金魚這回事了,但我永遠(yuǎn)記得她的那兩條金魚,一條是紅的,一條是黑的。這件事使我領(lǐng)教了嫉妒的可怕力量,它甚至?xí)?qū)使一個孩子做出瘋狂的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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